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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4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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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類和紙不一樣,著火後不會立刻開始燃燒。

被火燒死的過程漫長而痛苦,從人體外面最薄的皮膚開始,滾燙的火焰會一層一層剝開剩下的皮膚,直到黃色的脂肪溢出,在人死去之後,著火的屍體依然可以持續燃燒數個小時。

神經被火燒焦後,人不會再感到疼痛,但大部分的人早在這之前就已經死去。

葬身於火中的人,最直接的死因大部分時候並不是燒傷。

有時候是一氧化碳中毒,有時候是體內的臟器被高溫融化,有時候是毛細血管破裂引起的失血過多,被火燃燒的人喉嚨會腫脹到無法呼吸的程度,最後窒息而死。

被火燒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,在黑夜中驅逐野獸,為人類社會帶來光明的火焰,同樣被人們用來懲罰罪犯,鏟除異己。

——麻倉葉王從來沒有和她提起,他的母親是怎麽去世的。

歐洲中世紀時,人們會將巫女綁到火刑架上。

平安時代的人們面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時,將能夠看見幽靈的女人綁了起來,和屋子一起燒得幹幹凈凈。

當年那個被燒死的女人,名字叫做麻之葉。

血液和火光流淌到地上,被鬼撕成幾塊的軀體散落一地,周圍的人群崩潰般地尖叫起來,衣袖染血的大陰陽師只是站在原地看著,如同隔岸觀火,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般,看著那只鬼沖向人群的方向,被層層疊疊的結界不斷壓下,又再次掙脫出來。

……葉王。

葉王!

這一次,不論她怎麽呼喚,那個身影都沒有動。

一定是因為周圍的聲音太多了,人群的聲音過於嘈雜——

“……殺人了!!”嘶啞的聲音在混亂中沸騰。

“麻倉家的陰陽師殺人了!!”

阿渡猛地擡起頭,但那個人狡猾地隱入人群,沒有靈感的普通人看不見鬼,只見到了那個指認麻倉葉王的村民在下一刻屍首分離,腸子流了滿地。

周圍的視線變了。

渾濁的光影,紛亂嘈雜的腳步聲,藏進人群中的換了個聲音,繼續高喊:

“麻倉葉王殺人了!”

大腦變得一片空白,血液盡數上湧,一個陌生的聲音粗暴地切進那片混亂——

“都給我閉嘴!!!”

回音震蕩嗡鳴,世界遽然褪色,在金屬般的回音中褪成熾熱滾燙的白色。

她好像沒有在思考,有人拿著剪刀,哢嚓一聲,切斷了她體內非常重要的一根線,警告般的回聲在腦內嗡鳴回蕩,血液翻湧得過於劇烈,她甚至覺得自己可能要吐出來了。

謊言一旦出口就沒有回轉的餘地,而她甚至還沒有開口,就已經感受到了它的副作用。

“……是天譴。”

喉嚨仿佛有火在灼燒,但她這輩子第一次拋棄了自己的良心,選擇用謊言保護更重要的事物。

阿渡閉上眼睛,大喊:“散布流言的人遭到了天譴!!”

在場的陰陽師驚詫無比地看了過來。

“這就是證明!那個人撒謊了!”

她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,沙啞又可怕,撕扯到沁血的極限。

但是要和人溝通,就必須使用和他們相同的語言。

“撒謊的人會被天懲罰!!”

阿渡沒有辦法去看其他陰陽師的目光,她覺得她好像燒起來了,不管是頭發,皮膚,還是骨骼,全部都在被看不見的烈火燃燒。

“所以……”喉嚨變得嘶啞,她喘著氣,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靜而有說服力。

“如果不想死的話……”

“如果不想死的話,就都別動。”

麻倉葉王的聲音十分平靜,低沈如波瀾不驚的井水。

下一刻,他擡起手,壓制住鬼的結界驟然增強。

瘋狂的掙紮被冷酷無情的力量鎮壓,搖搖欲墜的結界碎裂重鑄,爆開又再次凝聚成型,最後硬生生憑著一股蠻力,將結界內的鬼直接捏爆了。

血水濺了滿地,那只鬼連骨頭渣都沒剩下。

麻倉葉王離開時,沒有人發出聲音。

但在那之後不久,京城內出現了隱晦的流言,位列公卿的大臣因為如今的瘟疫死了將近一半,朝廷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局面,過去的勢力平衡搖搖欲墜,新貴舊勳各懷鬼胎,都想借著這次的機會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和權利。

那些流言越傳越玄乎,最後甚至演變成這次的瘟疫也是人有意為之的結果。

麻倉葉王被先帝任命為守護平安京的大陰陽師,官居左京大夫,如今升為出雲守,作為非貴族出身的人,幾乎已經達到了他所能觸及的權力的極限,如果還想往上爬,就必須借助非常規的情況才行。

人們對於身居高位者的利己主義深信不疑,一旦聽說部分人可能因為這場瘟疫受益,本來還有幾分猶豫的人也立刻選擇了倒戈相向。

麻倉家的陰陽師如今處境十分艱難,對麻倉葉王心懷恐懼的民眾雖然表面上不會做什麽,那些暗地裏的視線卻愈發令人脊背發涼。

烏鴉從空中盤旋而下,堆在賀茂川河畔的屍體變少了,那些憑空消失的屍體就好像被大型的野獸拖走了一般,地面除了泥土被拖行的痕跡以外什麽都沒有留下。

和她一起巡邏的陰陽師病倒了,她去看望那個人時,年輕的陰陽師已經說不出話,臉上密密麻麻全是腫塊膿包,看起來畸形又醜陋,恐怖得令人望而生畏。

像這樣的人,寺院的收容所裏有很多,還有更多的人倒在外面的街道上,死在沒有屋檐遮蓋的荒野裏。

麻倉葉輔已經死了,她和麻倉葉良交班時,他就像被已經不在的人附體了一樣,神情和語氣變得嚴肅。

“你需要休息一段時間。”

“那你呢?”她嘆了口氣,“你也要休息嗎?”

答案當然是否定的。

寺院的收容所差點發生了□□,被鎮壓下去後,麻倉家的陰陽師和民眾之間那種緊繃的氣氛卻沒有散去。

以前,她是不讓自己合眼,害怕對弱勢群體的犯罪發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,現在她是不能合眼。

“你也許不喜歡,但恐懼永遠都是最有效的統治手段。”

搖曳的燭火嗶啵一聲,阿渡以為自己聽岔了。

她轉過頭,靠坐在廊檐下的大陰陽師表情溫和,距離地面無比遙遠的夜空,烏雲後懸著一抹月亮,冰冷美麗的月光沒過空蕩蕩的庭院。

“……你剛才說什麽?”

“民眾陷入恐慌時,溝通是行不通的。”

阿渡張了張口,找回自己的聲音:“那個時候,你不應該放任那個人被鬼殺死,他本來可以成為重要的證人。”

“不管當時發生了什麽,那個人都註定會死。”麻倉葉王微笑著說,“和指認藤原周伊詛咒皇族的那幾個僧人一樣,想必他也會離奇死亡吧。”

藤原周伊是藤原道滿的侄子,是他前不久才流放出京的政敵,聽說遭到流放沒多久後就自殺了,如今藤原家成了藤原道滿一個人的囊中之物,他手上過多的權力已經引起了天皇的不滿,但外戚當政的局面無法一時改變。

麻倉家本來會成為天皇手中的棋子,藤原道滿估計也是這麽認為的。

“我不喜歡下棋。”麻倉葉王溫和地說。

“為什麽我要遵守他人設立的規則,和弱小的人玩一同盤棋呢?”

微弱的燭火不足以驅散冰雪的寒意,對面的人彎了彎眼眸,笑著說:

“為了無聊的權力鬥爭,居然擅自提起我母親的名字,那些人不配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不覺得奇怪嗎?為什麽陰陽師要和普通人置身於同樣的棋局。”

“……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麻倉葉王漫不經心地開口:“真正的瘟疫是人類才對。”

阿渡看了他許久,手腳慢慢變得冰涼。

“……你是認真的。”

“是,我是認真的。”麻倉葉王沒有否認,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溫柔的笑意,清淺似春日拂過枝頭的微風,說出的話語卻一句比一句更加冰冷無情。

“需要被消滅的是人類,你不這麽認為嗎?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

我無法認同。

“為什麽?”

“人的善惡會被環境影響,環境惡劣時,人心也許會變得極其醜陋,但只要時代改變了,社會也會……”

麻倉葉王輕輕笑了一聲,帶著縱容無知孩童一般的無奈。

“在你的時代,為什麽夜空會看不見星辰?”

她忽然頓住。

“你很幸運,沒有經歷過戰爭,也沒有經歷過饑荒。”他緩緩道,“但是,那不是你的時代普遍的情況,你只是極其幸運的少數人而已。”

“只要人類還存在於這地表的一天,戰爭就不會就停止。”

“人永遠都是人。”麻倉葉王笑著說,“人心是不會改變的,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這一點。”

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,堵住她的東西又痛又燙,燙得她視線模糊起來,但她將那股燙意硬生生地忍了下去。

“你說的好像普通人和陰陽師是兩種不同的生物一樣。”

阿渡攥緊拳頭:“就姑且認為世上的人都能按照善惡歸類好了,普通人有很多醜陋不堪的地方,但陰陽師難道就沒有嗎?”

藤原道滿既然敢打壓麻倉家,說明羽茂家一定在暗中倒戈了,要不然藤原家又如何要在如今瘟疫橫行的世道中自保。

“退一萬步來講,就算人類要滅絕,那也不需要借助外力。人類才存在了多久?一萬年?十萬年?二十萬年?沒有那個種族會永遠存在下去,地球會毀滅,太陽會爆炸,就算人類要滅絕也不需要你動手。”

“哪怕人類真的有原罪,那也有量刑的問題,有些人該死,所有人就都該死嗎?”阿渡不斷搖頭,“我沒有辦法認同,我真的……”

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裏。

許久之後,阿渡垂下眼簾。

“你不如說出真正的理由如何?”

“……沒錯。”麻倉葉王聽到了她的心聲,他微笑著,那張臉上溫柔的神情,和煦的嗓音,全部都在寒冷的月光中變得陌生起來。

“因為我恨。”

他平淡地說:“說到底,一切都是為了向人類覆仇。”

為了他被火燒死的母親。

“那麽多年前……”阿渡試著道,“那麽多年前的恨意,為什麽現在……”

然後她停住了。

“和靈視有關,對不對?因為現在的瘟疫,你聽到了太多負面的心聲,所以才會……!”

“不要小看我。”麻倉葉王嘴邊的笑意消失了,他的聲音涼了下來,“我不是那麽容易就會被靈視打敗的人。”

“不要聽!”阿渡急切地說,“不要去聽那些恨意,那並不是你心底真正的感情,因為他人的心聲侵入了你的心,所以你才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憎恨,葉王……”

她抓住他的手臂,手指攥住他狩衣的袖子。

他笑了一聲:“你又懂什麽。”

她又懂什麽。

沒有靈視的人,擅自憑著自己的臆想,在這裏試圖理解,甚至解釋他的感受。

阿渡睜大眼睛。

麻倉葉王好像在那個時候忽然回過神,短促的笑聲立刻消失了。他擡起手,她往後退了一步。

“……抱歉,”她順勢松開手,“你說得對。”

這個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,是她剛才過於傲慢。

“阿渡。”

“我們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談話。”她別開視線,然後試著笑了一下。

阿渡找到她的佩刀,忽然由衷感謝她現在需要去執行任務。

“我得去值班。”她松了口氣,說出再明顯不過的事實。

宅邸裏的寂靜太陌生了,她不喜歡此時的月光,也不喜歡月光在積雪上投下的陰影。

離開前,阿渡頓了頓,安靜地對身後的人說:

“等我們都冷靜下來了,情緒都處理好了,再來試著談談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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